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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本名:末代农民(第一集) |
【原创剧本网】作者:段继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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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集 1、沙阳县,青土湖,日,外 ▲浩瀚无垠的巴丹吉林和腾格里两大沙漠交汇处,青土湖波光粼粼,芦苇摇曳,空中盘旋着一只雄鹰。 ▲特效:镜头从巨大的雄鹰上方移向沙漠深处,然后又缓缓转到两大沙漠交汇处的青土湖。 2、九槐庄,日,外 ▲红霞满天。 ▲青土湖南岸,一条砂石路,一直通到九槐庄。 ▲九槐庄家家户户的屋顶上飘起了袅袅炊烟。 3、九槐庄,槐树广场,傍晚,外 ▲九槐庄,槐树广场上,燃起了九堆篝火。篝火中间,摆放着一圈高低大小不同的桌椅。 ▲人们陆续从四面八方来到广场。 ▲邵多龙身穿藏蓝色毛料西服,扎着白底黑花领带,手腕上的金色表链熠熠闪光,黑黝黝的脸盘冷峻而又昂奋。 邵多龙:三爹来了,请上坐。 老年邵德峰:(拄着一根红柳拐杖,颤颤巍巍地)多龙呀,可把你忙坏了。 邵多龙:您也没闲着嘛! 老年邵德峰:(低声地)我孙子,来没来呀? 邵多龙:(撇开邵德峰,向老年邵德町迎去)二爹您慢点,慢点,我扶您。来,慢慢坐,慢慢坐。 老年邵德町:多龙你不要管我。(转向老年邵德峰)哎,老三,孙子来没来啊? 老年邵德峰:多龙他没给我说。 老年邵德町:我就说你才是孙子嘛!连孙子来没来都不知道,你说你是不是个孙子! 老年邵德峰:(张望一下)小哥你小声点。你就不怕我把邵家的脸丢尽! ▲老年邵德町爽朗地大笑着,拉着老年邵德峰坐到椅子上。 4、俄罗斯,米丘林斯克国立农业大学,公寓,夜,内 字幕:五天前 ▲邵斯琴神色匆匆,收拾着行李。 ▲这是一个文静、美丽而又气质不凡的中年女子,黑发飘逸,面色沉静。 ▲行李箱拾掇好后,邵斯琴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窗外…… 邵斯琴:(喃喃地)九槐庄,九槐庄—— 5、九槐庄,夜,外 ▲月色中的九槐庄。围绕着栽植成圆形的九棵槐树,一座座院落依照八卦方位放射开去。九棵槐树围出一个两亩地大小的林荫广场。广场正中,开挖有一口木板镶嵌的水井,井旁竖立着一根两丈多高的木杆,杆上悬挂着一口铜钟。淡绿色的槐花散发出阵阵香气,随着洪钟之声飘向远方。 ▲远远俯瞰,九槐庄背靠着蜿蜒起伏的沙丘,沙窝里郁郁葱葱,五颜六色,到处是成片的胡桐、桦杨、梭梭、红柳,沙滩上长满芦草和白刺。村庄四周,围绕着一块块长方形的条田,纵横交错的渠沿上栽植着一行行白杨、沙枣、榆、柳和杏树,形成一片巨大的树网。 邵多龙:(画外音)斯琴,我们的九槐庄将不复存在了。所有人都要搬到青湖镇新建小区的楼房里去,九槐庄将被夷为平地。乡亲们都在盼望着你赶快回来。只有你才能挽救我们美丽的九槐庄…… 6、九槐庄,槐树广场,夜,外 ▲篝火熊熊燃烧,人声鼎沸。 ▲桌子上摆满杯盘碗筷,盛着各色各样的家常饭菜。 邵多龙:(激昂地)父老乡亲们,今天,我们把在外漂泊的人都请回来,最后看一眼生我养我的故乡,最后吃一碗带柴火味的家常饭,最后闻一闻炊烟的味道。不久,九槐庄就没有了。(哽咽片刻)请大家端起杯子,望着天上的一轮明月,为即将消失的九槐庄,干杯! ▲邵多龙身后,金瓶和银瓶一起站起来。她们是一对亲姐妹,金瓶虽比银瓶只大十一个月,但是却比银瓶高将近一头。姐妹俩穿着时髦,袒胸露腹,性感十足。 金瓶:舅爷爷,别假惺惺的秀乡愁啦!别那么多情善感的。九槐庄有什么好的,不养人的破地方有嘛好留念的。你们要是愿意,都跟我到深圳混去! 银瓶:多龙舅爷爷,你说炊烟究竟是什么味道?比粤菜还香吗?难道你忘记九槐庄叫你吃的那些苦,受的那些罪啦!哼,鸟不拉屎的地方,扒拉干净才好!早死早投胎! 老年迎兰:(嗫嚅道)我的丫头,说话注意点影响。 老年邵德峰:(阴阳怪气地)金瓶银瓶到底是走下大地方的人。 老年邵德町:(厉声地)老三,你也跟上胡说八道呢!两个瓶子,你们懂个啥,有你们说话的地方啦,啊!你们是石头缝缝里憋出来的?没有九槐庄,你爹还不知道在哪里转精呢!能有你们?我今个把话撂下,有我在,九槐庄就在。除非,除非,我,我,死了—— 邵多地:(扶着上气不接下气,摇摇欲倒的邵德町,冲着金瓶银瓶举起一只拳头)再说,捶死你! ▲金瓶和银瓶吓得躲到迎兰身后。 7、俄罗斯,米丘林斯克国立农业大学,公寓,夜,内 ▲邵斯琴躺在床上,浮想联翩…… 8、九槐庄,邵德町家,日,内 ▲紧邻着九槐庄槐树广场西北方向的一颗古槐树,一座庄院,占地一亩六分,四周都是三尺厚、一丈六尺高的夯土围墙。街门向南,还有一个小门开在西北角。院内,正北一座三间的堂屋、一座两间的正房,都是七梁八柱。东、西两侧各有两座厢房,南面一间倒座、两间厨房和一间柴房。院前还有一间碾房和一间磨房。庄院东边不远,还有一个已经荒废了的骆驼圈。各个房屋里几乎没有什么家具摆设。 ▲这座庄院的北面,有一座较小的院落。不远处,还有一座院落,只有几间破茅草屋,连一圈完整的院墙都没有。 ▲上房堂屋里,少年邵斯琴坐在邵先楚怀中。 邵先楚:(摩挲着邵斯琴细黄的头发,自言自语)九丫头是个难得的美人胚子,只可惜命不好,做了我落拓之人的孙女! ▲少年邵斯琴已到了豆蔻年华,尽管腰肢纤弱,算是有些“娉娉袅袅”的模样,但却一点儿也没有“梢头豆蔻”的姿容。因为营养不良而面黄肌瘦,由于操劳家务而蓬头垢面。 ▲少年邵斯琴五更起炕,准备早餐;早餐后洒扫庭除,然后认认真真做一顿有点营养的饭菜,匆匆送到在地里干活的家人,等他们吃完后,急急忙忙回到家里,洗锅抹灶、和面、泡豆子、淘米、洗菜。午后,洗涤缝补。 ▲少年邵斯琴和多森妈一起蒸馍馍。蒸熟后,把它们盛在柳条筛子里,吊在屋梁上。 ▲少年邵斯琴裁剪衣服。 画外音:斯琴自己,却没有一件像样的、穿得出去的衣裳。她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为自己做一件衣服,八个哥哥穿小了的衣裳就足够她穿的了。当然,她还是有一件洗得发白、还没有缀上补丁的毛蓝格子粗布汗衫,可那只是往地里送饭时才穿的。平常在家里,她都穿着哥哥们穿过的衣服。 邵斯琴:(画外音)管他呢,反正外人看不见。 少年邵多木:九丫头,我的鞋底开洞了! 少年邵多树:九丫头,我的大拇哥跑出来了! 少年邵多粮:九丫头,我的屁股叫人看见了! 少年邵斯琴:知道啦!知道啦!赶紧脱下来,包管明天就穿到身上。 9、九槐庄,槐树广场,夜,外 ▲槐树广场上,人已散尽,一片静谧。 ▲邵多龙独自坐在井沿上,仰头望着月亮,浮想联翩…… 10、腾格里沙漠,日,外 ▲纷扬的雪花在静谧的穹宇间激荡。 ▲少年邵多龙旋风般沿着浩渺无垠的腾格里大沙漠南缘茂密的红柳丛奔跑着。他跑得热气腾腾,索性脱下褴褛的黑土布棉袄,在头上呼呼挥舞。 少年邵多龙:呵,好雪!好雪!(将双手卷成喇叭状,捂在嘴上)呵,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呵,白茫茫大地真干净!(雪越下越大,风卷雪花,扑进领口,少年邵多龙却浑然不觉。)大漠覆毡,天地同染,腾格摆蟒,巴丹卧驼,哎呀,欲与天公,欲与天公…… ▲连绵无际、蜿蜒起伏的沙丘在漫天雪花中跃跃升腾,恰似横亘天地的雪幕上摆舞着条条银色巨蟒。少年邵多龙奔跑着,一个个沙丘被甩到身后,又有一个个沙丘迎面扑来。 少年邵多龙:(充满豪气地)呵——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激扬文字,挥斥方遒…… ▲少年邵多龙跑着,跳着,舞蹈着,叫喊着,一口气跑出了四、五里路。 11、九槐庄,邵德峰家,日,内 ▲少年邵多龙跑进九槐庄,径直奔到邵德峰家的街门前。街门紧闭着,他冲上去,“哐哐”地砸了起来。很快,街门露出一条窄窄的缝隙,一只手伸出来,把他一直拉进堂屋里。 ▲堂屋地下,黑压压的挤满了人。炕上,正襟危坐着一个银发老人,一见少年邵多龙,立刻爬到炕沿前。 邵先楚:龙儿,拿上啦! 邵多龙:爷爷,拿上了! 邵先楚:快拿给爷爷! ▲少年邵多龙赶紧解开裤带,从裤裆里掏出一张印着血红圆圈的纸片递了过去。 ▲邵先楚一把扯过那片纸,朝炕角跳过去。 ▲少年邵斯琴浑身裹着红布蜷曲在炕角里,嘴里不停地吐着白沫,牙齿咬得咯吱作响,想说话却说不出来。 ▲邵先楚右手两指夹着纸片,左手竖立胸前,嘴唇急速地抖动了一阵后,倏地将纸片向那个丫头的天灵盖上按了下去。 少年邵斯琴:啊哟!(随着一声幽长的呻唤,猛地从炕上跃了起来,一只手叉在腰间、另一只手指向前方,星目微睁,声如银铃)我乃警幻座前司情仙子,今日特奉警幻之命,前来昭告世间,一甲子后,将于月亮山上投发情榜…… 邵先楚:(突地脸色煞白)怎么——难道,果真有个情榜?! 少年邵斯琴:(声调忽然变得苍老而幽怨)蠢物们, 息壤出,潴野枯,鄉无郎,发情榜。尔等听着,你是个真情实意的…你是个虚情假意的…你是个有情无心的…你是个有心无情的…你是个有运无命的…你是个有命无运的…快快对号入座,各自归位,阿弥善哉——(接着,两眼一闭,软绵绵地瘫倒在炕上。) 邵先楚:(长出了一口气,喊道)好啦好啦!德町啊,赶紧掐住你丫头的人中。 ▲邵德町赶紧爬上炕去,把少年邵斯琴平放在炕上,在她嘴唇上使劲掐了起来。 少年邵斯琴:呀—— ▲少年邵斯琴缓缓睁开眼睛,突然看见一屋子的人都在瞅着她,一下子双颊通红,赶紧把头埋在胸前。 ▲满屋子的人顿时大笑起来。 群众甲:哟,还司情仙子呢,咋就怕起羞来了! 群众乙:这下可好了,没名没字的疯丫头一下变成个仙子啦!还会阿弥善哉呢! 少年邵斯琴:(愣怔片刻,猛地把头一扬)哼,叫司情仙子咋啦?叫司情仙子咋啦?爷爷爷爷,我就要叫司情仙子! 邵先楚:(手捻长须,笑眯眯的望着少年邵斯琴)嗯——好!好!爷正愁着给九丫头起个啥名字好呢。九丫头,你这一回可没白疯,一疯疯出个好名字来。好,就叫——斯,琴,对,斯琴!斯文的斯,瑶琴的琴,斯为琴心,斯为琴心矣!九丫头哇,你看这个名字好不好呀?(接着面色一沉,对站在地下的人说)你们都记着,今天的事情,谁也不许向外人吐露半个字!好啦,都散了吧! ▲大家都出了堂屋。 ▲邵先楚立刻剧烈地咳喘起来。 ▲少年邵多龙急忙爬上炕去给邵先楚提耳捶背。 ▲一会儿,邵先楚止住咳嗽,缓缓地睁开眼睛,脸上露出一片慈蔼的笑容。 少年邵多龙:(打开书包,掏出两张红色的油光纸,在邵先楚面前铺开,兴奋地)爷您看,我得了两个奖状。一个是全县数理化竞赛的奖,一个是五好学生的奖。 邵先楚:(悉悉索索戴上一副茶色圆镜,眯着眼睛边看边笑)好,好!多龙呀,新华字典买上了吗? 少年邵多龙:爷,不用买了,我问同学借了一本新华字典,已经全背下来了。 邵先楚:(大吃一惊)啊?真的,假的? 少年邵多龙:爷,是真的!我不光背下了,还记得哪个字在哪一页上呢! ▲邵先楚咳咳地大笑起来,突然又是一阵剧烈的喘息。 ▲少年邵多龙吓得不知所措,正要出门。 邵先楚:多龙,回来,回来…… ▲少年邵多龙立刻返回炕前,惊慌地望着邵先楚。 邵先楚:多龙呀,爷没事。(示意少年邵多龙上炕坐在身旁)孩子,爷给你说句话,你听了可不要害怕。 ▲少年邵多龙使劲地点了点头。 邵先楚:多龙啊,爷爷真不该叫你去剜死刑犯布告上的那个红章大印呀!你知道那是啥吗?那可是白虎煞啊!虽然它制住了九丫头的失心疯,可爷怕你人小煞气低,反受其侮,要遭牢狱之灾啊! 少年邵多龙:(紧攥双拳,坚毅地)爷,我不怕!(沉思了一阵,突然问)爷,我在背《新华字典》的时候,对照古书,发现许多字非常古怪。比如,愛字无心,親字没见,鄉字无郎,麺字无麦……说是减少笔画,简化汉字。可像魑魅魍魉、毒、魔等字,又一笔都没少。不知是为啥? 邵先楚:(浩叹一声)唉—— 12、莫斯科,谢列梅捷沃机场,候机厅,日,外 ▲邵斯琴拉着行李箱,匆匆走向安检口。 ▲一架飞机呼啸升空。 ▲邵斯琴隔着舷窗,迷离地望着团团白云…… 13、九槐庄,邵德町家,日,内 少年邵多地:九丫头,长大了,给我当媳妇。 少年邵斯琴:不行不行。 少年邵多地:为啥不行? 少年邵斯琴:媳妇得是旁人家的人。 少年邵多地:那我,娶上媳妇了,是不是旁人家的人? 少年邵斯琴:那就不是啦。 少年邵多地:九丫头也不是旁人家的人。 少年邵斯琴:你问妈去! 少年邵多地:真怪,九丫头真真得上傻病啦! 14、九槐庄,槐树广场,夜,外 ▲邵多龙独自坐在井沿上,仰头望着月亮。 15、九槐庄,邵德町家,日,内 少年邵多龙:(走进邵德町家院子,推开西厢房门,轻轻地)小哥—— 邵多林:(蜷在炕角里,听见少年邵多龙的声音,立刻翻起身)啊呀,多龙! 少年邵多龙:(紧紧攥住邵多林的手,热切地)小哥,你好吗? 邵多林:(坚毅地)好着呢!(从少年邵多龙手里抽出自己的手,又把少年邵多龙的手紧紧攥在自己手中)多龙,放假了? 少年邵多龙:没有呢! 邵多林:那啥时再走? 少年邵多龙:哦,小哥,我考上县上的寒假特补班了。 邵多林:(兴奋地)好啊! 少年邵多龙:不过,我不想去! 邵多林:不行,你得去! 少年邵多龙:一人得交十五块钱呢。我们家哪能拿出这么多钱!所以我想在家里复习,我相信自己的实力!再说,在家里复习,还能帮爹妈挣些工分。 邵多林:(红着脸)唉,本来我能帮上你几块钱,可钱都在水荷手里攥着—— 少年邵多龙:(坚决地)不行不行!哎——小哥,你哪来的钱? 邵多林:(举起两只手在少年邵多龙眼前晃了几下)我编筐子挣的呀!我的手也不是白吃闲饭的! ▲少年邵多龙盯着邵多林的手看了一阵,一把拉过来攥到自己手里。 ▲【特写】这是一双紫黑浮肿,青筋鼓胀,关节耸突的手。手背上,倒处是结了痂的血疤,新伤摞着旧痕,犹如被虫蚁咬得伤痕累累的沙枣树皮。手心里,新裂老茧重重叠叠,砂纸般刮得人发疼。 少年邵多龙:(泪如泉涌,凄惨地)小哥! 邵多林:(猛地抽回自己的手,压在屁股下面,向少年邵多龙嗔道)都这么大的人了,还哭! ▲少年邵多龙只是抽泣。 邵多林:(哆哆嗦嗦摸到少年邵多龙的脸,替他拭着泪)好啦。赶紧给小哥说说外面的事吧。 ▲少年邵多龙沉默不言。 邵多林:那你真的决定不去了? 少年邵多龙:嗯。我再跟妈商量一下吧。 邵多林:我不同意!多龙,你聪明绝顶,一定能考上重点大学,为我们争光。我就有个盼头啦。 少年邵多龙:小哥,说说你吧! 邵多林:说我?嘿嘿,我一个无眼之人,有啥好说的? 少年邵多龙:小哥,你有啥打算? 邵多林:啥打算? 少年邵多龙:呃——比如人生啊,理想啊! 邵多林:(神色黯然)人生?多龙你说,小哥还有啥人生?我只想自食其力,不吃闲饭,别的,啥都不敢想。 少年邵多龙:唉——以前,以前,你不是曾经想过当老师吗? 邵多林:(苦笑一声)多龙呀!你看小哥都这样啦,哪有瞎子当老师的?当个算命先生还不知道行不行呢! 少年邵多龙:那就——作诗!写书! 邵多林:(苦笑)啊啊——我又没上过学,爷教下的字,这几年也忘的差不多了! 少年邵多龙:(激动地)不,小哥!当初,唐诗三百首你背得比我熟。爷说过,背会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诌。你不要怕,先想,打好腹稿,我给你写出来—— 邵多林:(眼睛一亮)行吗? 少年邵多龙:咋不行!你就把对人生的感想写成诗句,肯定能行! 邵多林:我能有啥感想!那么多诗人、作家呢。 少年邵多龙:小哥,你听说过保尔吗? 邵多林:呃——不知道啊! 少年邵多龙:保尔是苏联卫国战争时期的英雄,后来双目失明。但他发愤图强,克服千难万苦,终于写出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成为世界名著。其实写的就是他自己的亲身经历。 邵多林:真的? 少年邵多龙:真的!哪天,我读给你听。 邵多林:(眼里倏地闪出一片亮光)啊!这几天,老是江枫渔火对愁眠,以后,我也要飞流直下三千尺啦。 少年邵多龙:(高声地)君不见,大江东去,壮怀激烈。君不见,五花马,千金裘,粪土当年万户侯…… ▲邵多林和少年邵多龙一起大笑了一阵。 邵多林:你看爷去了没? 少年邵多龙:嘿!小哥不问,我还差点忘了。 邵多林:啥? 少年邵多龙:爷把他写的潴野考记,还有青土湖赋、柳湖赋全给我了,叫我好好保存着。 邵多林:爷好着呢? 少年邵多龙:嗯。就是咳的不行。小哥,我们爷可真是太厉害了。 邵多林:(不解地)厉害? 少年邵多龙:哦——我是说,爷学贯古今,才华横溢,深不可测,神龙见首不见尾呀。我已经把爷写的潴野考记、青土湖赋、柳湖赋全背下来了。小哥,你听,我给你念。(像个教书先生似的背起双手,在地上转着圈子,完全沉浸在一种苍远辽荒的意境之中)潴野、休屠之谓,吾不知其先后耶……原隰底绩,至于都野。都野,潴野也。大禹治水,至潴野方功成矣。其浩瀚万顷,水天一色,碧水粼粼,水草丛生,湖光波影,水鸟争鸣。乃禹贡所记神州十一大湖之一也。潴野休屠一域,水乡泽国,汪洋一片。至于元明,四季晴烟袅袅,湖天烟烟,尤至深秋,碧水微波,浅草平铺,杨柳岸上,游虾叶间,实为休娱游乐之极地也。清一统志记,潴野泽,方广数十里,俗名鱼海子,即白亭海,古休屠泽也,去凉州殆五百里。东、西之海,后演为柳林、青土二湖。乾隆三十年,湖区开发已四十年矣。柳湖屯区人口增至万人。其时,湖区水草丰美,泛金溅银,稻谷飘香,几似江南矣…… 邵多林:(如痴如醉地)真好,真好!多龙,这都是真的,都是真的吗? 少年邵多龙:(不容置疑地)爷写下的,肯定不会假! 邵多林:这么说,我们这里,以前真是一片汪洋大海? 少年邵多龙:肯定就是!你还记得吗小哥,小时候爷带我们到青土湖里玩,就经常能捡到海簸箕、海螺壳呢! 邵多林:以前,还能吃上野鸭蛋呢。 少年邵多龙:就是!我听爷说过,民国时期,青土湖方圆还百里有余,后来就一年比一年小啦。 邵多林:你今年再去过吗? 少年邵多龙:没有!两、三年都没去过了。听人说,青土湖已经彻彻底底干了,变成了一个大碱滩。我们学校里的同学还拾了好多海簸箕、贝壳玩呢!不过,也有人说,秋天下过雨后,湖里还是会有一些水的。 邵多林:唉——可惜我再也看不见青土湖了! 少年邵多龙:(黯然地)小哥,你不要伤感。总有一天,你会看见的! 第二集 1、沙阳县,腾格里大酒店,客房,日,内 邵斯琴:(急切地)龙哥哥,你说,你说的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邵多龙:斯琴,我不知道是哪句话? 邵斯琴:你知道吗,整整两年里,那句话让我寒冰彻骨。 邵多龙:(迟疑地)那——是通过另一条途径那句话吗? 邵斯琴:(气恼地)不!不!还是我告诉你吧。你说,人是杀得救不得的!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大爹真会说出这种话吗?他那么善良的人,怎么会说出这种话呢? 邵多龙:斯琴,真是我爹说的呀! 邵斯琴:(沉思良久)好吧,我暂且信你。那么你是赞同这句话了? 邵多龙:(愕然地)斯琴,那句话不对吗? 邵斯琴:请你直接回答我。 邵多龙:好吧。我信! 邵斯琴:(悲愤地)我真没有想到,龙哥哥你是这样的人!如此说来,这一次,我完全没有必要回来。 邵多龙:斯琴,那句话真的如此重要吗? 邵斯琴:怎么不重要?这关系到我的初衷。 邵多龙:这跟初衷有什么关系? 邵斯琴:怎么没有!我这次回来,是为了救人,而不是杀人! 邵多龙:斯琴,我们可以不讨论这个问题吗? 邵斯琴:不!必须说清楚。否则我就回去。 邵多龙:呃,斯琴,是我错了,好吗? 邵斯琴:龙哥哥,这是原则问题,我绝不让步。 邵多龙:斯琴,我知道啦。好了妹妹,现在有十万火急的事情等着你呢! 2、九槐庄,邵德町家,日,内 老年邵德峰:小哥,我看还是叫多地去好些。 老年邵德町:(狐疑地望着老年邵德峰)为啥?老三你又思谋啥鬼事呢! 老年邵德峰:好我的小哥,都火烧眉毛了,我哪还有捣鬼的心思。你想想,多地以前杀了陆三愣子,不是啥事都没有吗? 老年邵德町:(愤怒地)放你的狗屁! 老年邵德峰:(重重地打了自己一个耳光)我说错了,是他陆三愣子自己找死呢,活该! 老年邵德町:有屁快放! 老年邵德峰:就叫多地把守在庄口,来一个打他一个,保证不负法律责任。 老年邵德町:(沉吟片刻)行!看谁敢动我九槐庄一砖一瓦。 老年邵德峰:唉,天一亮,回九槐庄的人就都要走啦,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回来?这么大一个九槐庄,就留下我们这几个黄土埋到脖子上的人,可怎么守得住呀! 老年邵德町:(双眼迷离)我的九丫头,你快来吧! 3、沙阳县,腾格里大酒店,客房,日,内 邵斯琴:龙哥哥,你有过乡愁吗? 邵多龙:乡愁?好像,没有过。是思乡之情吗? 邵斯琴:不!怎么说呢?有相同的地方,但又有区别。 邵多龙:这个,我没有切身感受。不过现在这个词在网上很流行,词条上好像是这样说的。乡愁,是一个汉语词语,解释为深切思念家乡的忧伤的心情,是一种对家乡眷恋的情感状态。对故土的眷恋是人类共同而永恒的情感。远离故乡的游子、漂泊者、流浪汉,移民,谁都会思念自己的故土家乡。乡愁外文名为Nostalgia,不过瑞士医生让·雅各·哈德认为乡愁是一种病态,他称之为思乡病,指的是一个生病的人因为他并非身处故乡而感觉到的痛苦,或者再也无法见到故乡的恐惧。思乡病有的时候像流行病一样。在军队中,当打胜仗时思乡病比较不常见。相反地,战况吃紧时则是比较常见的。史载楚汉战争中,项羽及其军队被困于垓下,汉军士兵唱楚歌以引起楚军思家之情,瓦解战斗力,这就是汉语成语“四面楚歌”的来历…… 邵斯琴:龙哥哥,真没想到,记忆力还是这么好。 邵多龙:斯琴,不瞒你说,都是我昨天晚上才临时抱佛脚背下来的。 邵斯琴:(吃惊地)你,你知道我会问你? 邵多龙:这我倒没想到,我是想着怎么说服我们的父母官呢。 邵斯琴:龙哥哥,不用你给父母官背词条。我想,我自己的感受就会感动他们。龙哥哥你不知道,在国外的这两年,我就像是得了一场大病。直到踏上沙阳的土地,我才明白,是乡愁! 邵多龙:斯琴妹妹,我知道。 邵斯琴:龙哥哥,你想九槐庄吗?你想九槐庄死去的亲人们吗?你怀念我们的童年吗?你想魂归故里吗?你想为九槐庄付出一切吗…… ▲邵多龙陷入沉思,眼前浮现出一幕幕场景…… 4、九槐庄,邵德谷家,日,内 ▲破败的茅草屋,斑驳的土坯墙,屋里徒有四壁,盘着光秃秃凉冰冰的土炕。 ▲少年邵斯棠、少年邵斯杨脸色蜡黄,一起蜷缩在一床破褐子被里,四只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窗外。 ▲少年邵多龙从肩上取下鼓鼓囊囊的书包往炕头一扔。少年邵斯杨眼里立刻放射出饥饿的目光。 ●镜头切换为:(一小纸包馍馍渣;几片长了黑霉的干粮;几个胡萝卜干;几个烤得金黄的馕馍子。 ▲少年邵多龙默默掏出邵先楚给的那沓麻纸,放在少年邵斯棠、少年邵斯杨面前,对视着她们失神、呆滞、潮湿的目光。 少年邵多龙:(搂住少年邵斯杨的头)三丫头,柳老师为祝贺我获得全县数理化竞赛第六名,送给我四块花糖。我包在纸里,藏在学校围墙的土块缝里了!哥下次回来,就能叫你吃上花糖啦! ▲少年邵斯杨撇着嘴摇头。 少年邵斯棠:(拾掇着那沓麻纸)哥,是真的吗? 少年邵多龙:是真的!哥藏的好好的! 少年邵斯杨:(拍手嚷着)哥,在哪儿呢?我取去! 少年邵多龙:(攥住少年邵斯杨两只黑瘦的小手)你找不到!明天,叫你小姐跟我取去! ▲少年邵斯杨格格地笑起来,灰黄的舌头不停地舔着两片干裂的嘴唇。 少年邵多龙:(静静地盯着少年邵斯杨瞧了一会儿)妈呢? 少年邵斯棠:不知道! 少年邵斯杨:妈昨黑就不见了,奶也没叫我嘬一口! 少年邵多龙:斯棠你说! 少年邵斯棠:(嘟哝道)不知道。 少年邵多龙:姐姐呢? 少年邵斯杨:姐姐昨黑也不见啦! 少年邵多龙:叫斯棠说! 少年邵斯棠:我——我—— 少年邵多龙:死丫头,说实话! 少年邵斯棠:妈,妈不叫说—— 少年邵多龙:(在炕上砸了一拳,恶恨恨地盯着少年邵斯棠惊恐的眼睛,吼道)说!说!说! ▲少年邵斯棠浑身颤抖。 ▲少年邵多龙嘴里“哇哇”乱叫,双脚蹬踢着炕墙,恨不得把眼前的一切都踢烂、踏碎。 ▲少年邵斯棠、少年邵斯杨蜷缩在炕角,大气都不敢出。 少年邵多龙:去!挖面。白面,统统挖来!(然后一脚踢开屋门,冲进厨房。) ▲少年邵斯棠赶紧撵进了厨房,哆嗦着拨开堆在墙角的麦草,露出一个小坛子来。接着从锅台上拿了一只粗瓷黑碗,在坛子里刮了半天,终于盛满了一碗白面。 少年邵斯棠:(端着碗)哥,白面,妈不叫吃。 少年邵多龙:我说吃就吃! 少年邵斯棠:哥,不能把白面全吃掉呀,妈打呢! 少年邵多龙:(大叫)油! 少年邵斯棠:哥,没油了。 少年邵多龙:烧火! 少年邵斯棠:哥,没火了。 少年邵多龙:借去! ▲少年邵斯棠端着破锨头出去后,少年邵斯杨也进了厨房。 少年邵多龙:(向少年邵斯杨吼道)拿来五、六个山药! ▲一会儿,少年邵斯棠回来了,仍旧端着那个锨头,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少年邵斯棠:哥,二妈不在,二妈家还没做饭呢,灶火里没火—— 少年邵多龙:那就到三妈家去! 少年邵斯棠:哥,我不敢去—— ▲少年邵多龙不再说话,一头冲出厨房。 5、九槐庄,邵德峰家,日,内 ▲少年邵多龙风火火地搡开邵德峰家的门,一步踏进屋当心,惊得邵德峰和多虎妈急忙下了炕。 少年邵多龙:(涨红着脸,高声叫道)我来借火! 多虎妈:(满脸堆笑)哟——是多龙呀!啥风把你给吹来了!赶紧上炕坐下。 少年邵多龙:不!我就——只借个火! 多虎妈:哟——真是不巧呀。多龙,要不你等一阵,三妈今个早点生火。 少年邵多龙:我不借你们灶火里的火,我要借一盒火柴。 邵德峰:(惊异地望着少年邵多龙)唏,是你妈叫借来的? 少年邵多龙:是我自己! 多虎妈:哟——多虎爸爸,家里就剩下半盒子了,还有整的没有呀? 邵德峰:你看你看,我忘了给你说,刚叫陆三愣子妈给借走了—— 少年邵多龙:(眼里立时冒出火来,咬着牙,一字一顿地)我以我的人格担保,到时候,还你们两盒,不,十盒! ▲邵德峰一愣,急忙向多虎妈使了个眼色。 ▲多虎妈走出门去。 ▲过了一阵。 多虎妈:(手里拿着一盒火柴,笑嘻嘻地)哟——是我看错了,正好还剩下一盒呢! ▲少年邵多龙接过火柴,什么也没说,扭头就走。 6、九槐庄,邵德谷家,日,内 ▲少年邵多龙把火柴扔给少年邵斯棠。 ▲少年邵斯棠捧着那盒火柴,痴痴地发起呆来。 少年邵多龙:(吼道)快点烧火! ▲少年邵斯棠吓了一跳,赶紧抽出一根火柴,跪在灶门前,屏着气息想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刷着了火柴,然后点燃灶火里的麦草。 ▲当锅里的水烧开的时候,少年邵多龙已经在案板上切好了面条。很快,一锅山药白面面条就做好了。 少年邵多龙:(先舀出一瓦盆饭)这些给妈和姐姐留下!剩下的,你们全吃掉。 少年邵斯棠:(眼神迷离地瞅着热气腾腾的大铁锅)哥,你也吃点吧! 少年邵多龙:(恨恨地)我不吃! ▲少年邵多龙把勺子望锅里一撂,出了厨房,一径来到上房。接着从书包里掏出一个本子,爬在炕沿上迅速地写起字来。 少年邵斯琴:(在院子里一叠声地叫)龙哥哥!龙哥哥! 龙哥哥!龙哥哥! 少年邵多龙:(急忙走出门,把少年邵斯琴拉进屋里,一本正经地)你这个疯丫头,可把我吓坏了!这下好了!瞧我们九丫,不不,瞧我们斯琴,画匠画下似的,不在墙上贴着,咋溜到地上来了呀? ▲少年邵斯琴扎着两跟红头绳,雪齿微露,两个酒窝一隐一现,煞是喜人。 少年邵斯琴:(娇笑着)龙哥哥又羞人又羞人!哎——龙哥哥,你在写啥呢? 少年邵多龙:(从炕上拿起本子)没写啥! 少年邵斯琴:(一把抢过本子,翻着乱看。翻了几下,笑道)我明明听见你写字呢!龙哥哥,斗大的字我还认不得一箩筐,你给我念念吧—— 少年邵多龙:随手乱写的,不念了吧! 少年邵斯琴:哼哼!大秀才还能乱写?念念嘛—— 少年邵多龙:(打开本子)好吧!哥写的是,穷骚。 少年邵斯琴:(扑哧一笑)穷骚?穷骚!难听死了! 少年邵多龙:那就不念了! 少年邵斯琴:不行不行!(顿了一下,叹道)唉,龙哥哥,写个啥不好,偏要写个穷骚?穷还能骚起来呢? ▲少年邵多龙大笑起来。 少年邵斯琴:快念快念! 少年邵多龙:好,好!我念,你听着。(清了清嗓子,铿铿锵锵地)尽八子之力兮,家仍穷。中无心兮,爱不亲。山堵心兮,恨无尽。尺寸之身兮,檐下蹲。委矢于弓兮,破长空。 少年邵斯琴:哎,龙哥哥,怎么尽是些稀呀、稠呀的,啥意思吗? 少年邵多龙:这是骚体诗,模仿屈原的离骚写的。不过我这个叫穷骚。 少年邵斯琴:不懂不懂。龙哥哥,你快说呀,急死人啦! 少年邵多龙:别急别急。这诗的意思是说,宝盖下头一个八字,八字下头是一个力字,合起来就是个穷字。比如你们家,八个儿子,出了多少牛马力,结果还是个穷。 少年邵斯琴:(惊讶地)哎,真是的呀! 少年邵多龙:下一句是说,原先的愛字,当中本来有个心,后来把心字取掉了,所以就成无心之爱了。 少年邵斯琴:就是就是,没有心还能叫个爱呀!那再下头呢—— 少年邵多龙:竖心旁加个艮字,艮就是山,心旁堵着一座山,是不是要恨呢? 少年邵斯琴:是呀是呀,我明白了!好比我小哥,心上压着千座山万座山,还不得恨死呢! 少年邵多龙:要是心上压着个山,就是个恳字了,得不停地去求告人呢! 少年邵斯琴:唉,求告就求告吧!为了小哥,我就是求碎了心,求白了头也心甘情愿!龙哥哥,还有,后面的呢? 少年邵多龙:古人造字,都是有意思的。可有两个字不知是古人造错了,还是后人给写错了。一个是矮,一个是射,意思正好相反。唉,人微言轻,不得不在屋檐下低头。不过,我一定要学成吉思汗,驰骋大漠,弯弓射雕,改变自己的命运。 ▲正说着,少年邵斯棠、少年邵斯杨进了屋。 少年邵斯琴:(嚷道)小姐,快快教我剪窝窝样子吧,我得赶紧给我小哥做棉窝窝呢! 少年邵斯杨:(盯着少年邵斯琴头上的红头绳瞧了半天,突然高声地)小姐,你先不要给九丫头教棉窝窝,她得先给我半截红头绳! 7、九槐庄,邵德町家,拂晓,内 ▲尽管已交“小雪”节,地上的树木依然郁郁葱葱。向阳的埂坡里,野草,还有零零星星收获时洒落的麦子发出的青苗还绿油油的。 ▲黎明前,邵德町照旧背起芨芨筐子,手里提着那根用了十几年的拾粪叉子走出屋门。刚一出门,就被一股冷风吹得打了一个寒颤。 ▲一夜间,又下了一场大雪,院子里积满了齐膝深的雪。邵德町没有立刻折返到屋里去,而是猫着腰踏雪走出了街门。 ▲暗蓝的幽静的天底下,白茫茫一片。忽然,四处响起嘶哑、凄厉的咔嚓声。 ▲邵德町在没膝深的雪地里呆立了一阵,折回屋里。 邵德町:哎呀,多森妈,可不得了啦! 多森妈:(坐在炕上急忙掩住衣襟,嗔道)咋了咋啦?谁家娃娃掉到井里了? 邵德町:你赶紧起来望去,树枒杈噼里啪啦往下掉呢。活了五十多,还没见过这阵式! 多森妈:怪啦,昨个还枝繁叶茂的! 邵德町:你不知道,好大的一场大雪。就是枝繁叶茂的,树头才叫雪压折了。 多森妈:唉,天年呀!也不知是福是祸?照理说,瑞雪兆丰年呢! 邵德町:兆屁年呢!年成一年不如一年,怕不兆出个荒年呢! 多森妈:唉,好端端的,树又遭殃了。我说多森爹,榆树不咋的吧? 邵德町:也没细看。想必榆树叶子小些,不咋的吧! 多森妈:嗯,那就好。饥荒年里还得靠它度命呢。呃,我说多森爹,要说呢,这场雪下的也好。 邵德町:好啥呢?大雪封天的,连个粪蛋子都拾不上。 多森妈:你就记着你的粪蛋子,人又叼不走,等雪消了再拾去。我说,这场雪一下呀,十天八天的出不去工啦。那,明个,我叫上多龙妈到坝里要几天吃的去? 邵德町:再等几天吧。说不上大哥就从北山拉骆驼回来了。 多森妈:又能怎样?狼多肉少的,能给你几根锁阳就阿弥陀佛烧高香了。趁早去,还能要上点黑馍干粮,再迟了,连米糠麸子也没人给你! 邵德町:去就去吧! ▲邵德町在地下窸窣了一阵,又背起筐子走到外面。 8、九槐庄,田野,晨,外 ▲天光放亮,雪已经停了。好一片奇妙的景象!放眼望去,皓雪盖野,银光耀眼,天地无形,万物晶莹。眼前,高高低低的屋舍,化作一幅柔美的图景。远处,那些平日里犹如黄脸婆屁股蛋似的沙丘,仿佛层层叠叠摆放着的玉琢的馒头,朝霞初露,正在它们顶上洒下斑驳灿烂的光点。 邵德町:(画外音)多像年轻姑娘们红红白白的奶头啊!(脸上不由掠过一阵阵滚烫,抓起一把雪在脸上搓了起来。) ▲一根手腕粗细的树枝“嘣哧”一声,猛地弹向空中,抖落掉压在它身上的积雪,晃动着片片碧绿的叶子。 ▲一团雪落到邵德町头上,他仰头一望,心中不由一动,使劲攥了攥拳头,抬腿踏进齐膝深的雪中往前走去。只见路边、沟旁、埂坡上,到处都是被雪压折的桠枝,看得他一阵心悸。没过多久,他就挨个树转了一圈,接着紧张地从一些树枝上揪下叶子,装了满满一筐。 9、九槐庄,邵德峰家 ▲邵先楚坐在炕角,围在破烂的蓝花被子里,正在翻看一本厚厚的旧书。 邵德町:(爬上炕沿,规规整整地向邵先楚磕了三个头)爹呀,德町给您磕头啦! 邵先楚:噢,是德町。上来! ▲邵德町没有脱鞋,跪在炕沿上,毕恭毕敬地瞅着邵先楚看书。 邵先楚:(翻了一会儿书,颤悠悠地摘下茶镜)说吧! 邵德町:爹呀,雪打树梢头啦! 邵先楚: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邵德町:该不会又出灾殃吧,爹? 邵先楚:非也!为父刚刚起了一课,却是个好卦。 邵德町:爹呀,您还记得二十几年前,狗年的那场大雪不?爹呀,您说过,牛马年,广种田,防备鸡猴饿狗年,狗年一到,果真就来了大饥荒,死人遍地躺呀——爹呀,眼看着又到狗年了! 邵先楚:(一字一顿地)你,不,懂!(接着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邵德町吓得手足无措,呆望着邵先楚。 邵先楚:(咳了一通后,涨得满脸紫红,颤栗着手揉了揉浊泪淋漓的老眼,气喘嘘嘘地)多林,那孩儿,真就,盲了?瞎了? 邵德町:(垂下头,叹口气)啥都看不着了。唉,我谁都不怨。这都是他娃娃的命呀! 邵先楚:那就到省城,大医院里,瞧瞧去! 邵德町:没钱呀,爹。 邵先楚:那孩儿,心灵,手,巧,不瞧,可惜! 邵德町:爹呀,七狼八虎的,十几张嘴呢,为儿的实在是顾不过来—— ▲邵先楚接连叹了七、八声气,然后在邵德町眼前慢慢伸出三个指头…… 10、沙阳县,腾格里大酒店,客房,日,内 邵斯琴:龙哥哥,你还记得爷爷给我们讲过九槐庄的来历吗?那时候我太小,隐隐约约什么都记不清了。 邵多龙:怎么不记得呢?一切都言犹在耳。 邵斯琴:那你就原原本本、完完整整地讲给我听吧…… 11、河西走廊,腾格里和巴丹吉林大沙漠,日,外 画外音:两百多年前,沙阳兴起了运输货物的驼队。 ▲六、七十“链子”骆驼同时起场,排布开来,首尾相连,长达数里。驼铃叮咚,驼声嘶鸣,沙尘滚滚,蔚为壮观! ▲特效(动态地图叠加驼队) ▲从中原经由河西走廊到达边疆的商道主要有两条,一条叫甘凉大道,经凉州、甘州、肃州、瓜州、沙州,过星星峡到新疆;一条叫北道,从河西走廊东端沿谷水而下走阿拉善高原,往西过额济纳到新疆。 【伴随邵多龙画外音,镜头展示相应场景】 邵多龙:(画外音)沙阳正好处在两条大道的交汇处,因而历来被茶商、盐商、皮毛商、百货杂商、牲口贩子所看重。古时,沙阳水草丰美,周边分布着的沙漠,生态环境很适合骆驼生存,因此养驼业十分发达,中等家境的百姓家中大多养有骆驼,遇到灾年就靠骆驼运输来维持生计。所以一直流传着“读诗书能走天下,养骆驼可度荒年”的老话。 沙阳土话里把精于某种职业的人称作“把式”。比如赶大车的叫“车把式”,拉骆驼的叫“驼把式”。一个驼把式往往拉“一链子”骆驼,所以有时候也将“驼把式”叫作“链子”。驼队里的“链子”除了负责装卸货物、拉骆驼,还要在“站头”歇站时负责放骆驼、砍柴、做饭、值夜。这些活计由把式们轮流,一作一息一轮换。一个驼队由几个、十几个甚至几十个“链子”组成,一个“链子”则有七峰骆驼,每峰骆驼能驮两百斤左右货物。 大帮驼队都有独特的组织形式,除了驼把式,还配有掌柜子、骑马先生、锅头、水头、拳棒手等,分工明确,各司其职。掌柜子,又叫领房,是总管驼帮事务的首领,一般受雇于商号东家,相当于东家的代理人。他们走驼经验丰富,门路广,又精通商业往来的各类应酬。沙阳最负盛名的“永盛号”就经常雇佣精明能干的落第文人担任掌柜子,有的掌柜子甚至还精通拳术。掌柜子和商号之间多是雇佣关系,有时也是合作关系。尤其在商号货物太多而骆驼数量有限的时候,掌柜子可以代表东家雇佣其他“链子”甚至大帮“响铃”入伙,所得的红利由掌柜子和临时参与的人员协商分配。每个掌柜子都有一个助手,称作骑马先生。骑马先生除了负责保障驼队前后成员的联系畅通,还要负责探路、寻找水源、联络客栈等。到少数民族地区时,驼帮里还必须配有能通译的人才,一个成功的骑马先生或掌柜子往往也掌握一种或几种少数民族语言。驼帮里五、六个或七、八个“链子”分作一个单元,各单元的负责人叫二掌柜,或者二房子。大帮驼队负责后勤保障的人一般有两个,一个专管驼队的用水,另一个管锅灶杂物并保障驼队的生活起居。 规模小一点的商号驼队相当于大帮驼队的一个分支,自成一个单元,甚至临时合作而凑成,分工并不明细。八、九个人,五、六十峰骆驼,说走就走,聚散、起作便捷而迅速。 还有一种小型驼队是由小户人家自发搭伙组成的,往往是仅有一两峰骆驼的人家就近组合,结成一个或几个“链子”,给附近的盐场、煤厂驮运货物。他们除了赚一点脚钱以外,还可以在城市或“站头”做一些便当交易,养家糊口。这样的驼队往往是一种临时、松散的合作关系,组织、分工并不严密。 三十多年前,沙阳驼队的远距离运输已经衰败,而另一种运输却依然活跃着,就是在阿拉善高原各个盐池之间的短距离运输,这种运输的主要货物就是盐。因为盐的成本很低,阿拉善周边地广人稀,沙漠上少有战事和强盗,短途驼运路线相对安全。运盐驼队大多是由拥有少量骆驼的几户人家临时搭伙而成的。当时沙阳附近的运盐路线主要是从阿拉善的雅布赖盐池出发,向西过红沙岗,经下四分到河西堡;从东边则经黄坑井、芨芨草、青土湖,转运到宁夏中卫的盐仓;另外还有一条从北方的吉兰泰盐池运到宁夏中卫的线路。 我们太爷的父亲十三岁时,就叫家里打发出去讨生活。他先去沙阳和阿拉善交界的北山给汉人东家放骆驼,有时也给蒙古族牧户放羊。那段时间里,他学会了蒙古话,也渐渐熟悉了蒙古人的习俗。十六岁时,他被“永盛号”看中,先给商号放骆驼,后来又拉骆驼,驼队起场,他就给“链子”打下手,琢磨着“链子”拉骆驼、装货卸货的本领;驼队放场,他就拉骆驼进山放牧。经过长时间的操作和学习,渐渐地成熟了起来。 “永盛号”的驼队曾多次参与朝廷“平叛”,“救驾”有功,朝廷为昭示其忠义,封“永盛号”马家为“护国员外郎”,并授予西北五省的茶叶专营权。军政匪盗、平民百姓,无论谁遇见“永盛号”马家的驼队,都要礼让三分。 我们的祖太爷从水头、锅头、骑马先生一步步做到“永盛号”驼队的领房,十几年功夫就挣下了一份偌大的家业,修建起两座庄院,成为“湖区”一带的首富之家……
第三十六集 1、九槐庄,邵德町家,日,内 邵德町:(铁青着脸,显得极度愤慨)倒灶丧门神犬子鬼日的,多树,多田,多苗,你们也敢把地撂下,不怕造孽! 邵多树:(两眼喷火)我们都供不起学生了,你还不叫出去。不撂地,就得撂娃娃! 邵多田:爹你没看见吗?自从斯琴叫我们开始种洋葱,就种啥烂啥,种啥赔啥,永远都赶不上趟。我倒是真佩服你,年年就种麦子苞米,收入不多,总能卖掉。可我们要是像你一样,别说供娃娃念书了,连病都看不起啦。 邵德町:你才几个娃娃?爹养了你们九个,不是都养成人了? 邵多田:时代不一样。 邵德町:爹知道时代不一样。哪朝哪代,也就是个穿衣吃饭。可你们咋养娃娃呢?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要星星不敢给月亮,把吃的不当东西,迟早还得挨饿! 邵多苗:爹,这句话你说了三十年,应了没? 邵德町:(愣了一下)八儿,你咋也这么说话。你忘了,你是咋的到旁人家的? 邵多苗:(嘟囔道)还不是穷! 邵德町:那现今不穷了,家家白米细面,菜蔬炒肉,玻璃窗子电灯电话,犁地有铁牛,出门有摩托,你们还不知足,不在家里过安生日子,非要跑到外头受罪去—— 邵多苗:爹,我有几个娃娃? 邵德町:这我还不知道。三个,全是儿子。要是过去,也能养八个儿子。多好呀,钱多不如儿多! 邵多苗:(哭笑不得)爹呀,我看你是真糊涂了。除非也像你,把儿子送给人。要不然,没法养! 邵德町:(勃然大怒)爹没本事,你也没本事?犬子鬼日的,爹再没本事,也没把你饿死! 邵多苗:爹,是我错了。我说的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邵德町:那是个啥意思? 邵多苗:爹,我担子太重啦!这些年,要不是斯琴救济,我都周转不开了。信用社里,今年贷,明年还,贷的比还的多,债越垒越多。咋办?三个娃娃,一个初中,两个高中,眼看就要上大学。你知道上大学多贵?学费,一年五、六千,食宿,一月七、八百,零花,一月三、四百,一年多少,咋办?你还叫我守在门上,我地里长金砖呢? 邵德町:(脸由红变白,语无伦次地)爹哪知道,爹哪知道…… 邵多苗:还有呢!听说,翻过年就要关井压田了,一人只给留两亩半地。 邵德町:(惊异地)你说个啥?关井压田? 邵多苗:就是关井压田。 邵德町:啥叫个关井压田? 邵多苗:就是埋机井,压地亩。 邵德町:(大惊失色)啊——真的? 邵多苗:会都开过了! 邵德町:(差点瘫倒在炕上)多苗,你给爹往清楚里说。 邵多苗:会上说啦,保护生态,恢复青土湖,以后再不许打井。现有的井,关一半。青土湖里的,全关。 邵德町:(痛苦地)老天爷呀,我的地咋办—— 邵多田:这下你还能说啥? 邵德町:(喘了一阵,哭着说)谁关我的井压我的田,我就跟谁拼命! ▲邵多树、邵多田和邵多苗一起笑了起来。 ▲到了秋天,九槐庄开始关井压田。凡在青土湖开发的荒地和机井,悉被关压。 ▲邵德町趴在井口,喊声震天,像个泼妇似的耍横撒泼。 邵德町:要是在过去,荒了地可是要杀头的!倒灶丧门神,等着吧,六〇年就在眼前——我打的井,我开的地,凭啥关压! ▲邵德町在青土湖机井叫水泥板给盖住了,电线也被剪掉。 邵德町:(把邵多树、邵多田、邵多苗叫在一起,哭着对他们说)没法过啦,逃荒去吧! ▲邵德町从青土湖里挖来一碗土,分成三份,给邵多树、邵多田、邵多苗每人装了一包。 邵德町:想家了,就在碗里放上点土——地,我跟多地给你们把守着,就是苦折腰也不叫它荒掉。你们到了外头,若是混不下去,就回来。只要有地在,人就饿不死。出门在外,不要糟蹋身体,能吃吃上,能穿穿上。万一有难,就跟你们大姐斯杏张个嘴—— 邵多田:爹你放心吧。斯杏大姐电话里说,邝姐夫都给我们安排好啦。吃过喝过,一月能净落三千呢。还能把我们饿着? 邵多苗:比种地强十万八千里,一年落四万,娃娃们上学就不愁啦! 邵多树:我们要扎住了脚,明年叫多地也去。一、两年就能攒下娶媳妇的钱。 邵德町:多地要是娶上媳妇,我就能闭上眼找你们妈去了—— 邵多苗:爹你好好活的,等着享福! ▲邵德町笑得心花怒放…… 2、石油基地,邵多苗宿舍,日,内 ▲邵多苗睡了一阵,感觉来了精神,便下床洗了脸,刷了牙,梳了头,把皮鞋擦得锃亮。然后打上领带,换了一身白色毛料西服,走出门去。 3、石油基地,林荫道,日,外 ▲阳光明丽,葱翠惹目,长长的林荫道上一尘不染。几个老年妇女在哄孙子,三、五一群的少妇衣着华丽,面容鲜艳,聚在一处欢声笑语。 ▲邵多苗低着头,用手挡着脸,飞快地穿过林荫道,身后响起一声声浪笑。他在心里啐着她们,匆匆地逃开了。 4、石油基地,超市,邵多树宿舍,日,内 ▲邵多苗来到超市,买了一大包方便面、火腿肠和榨菜。他慢慢悠悠,磨磨蹭蹭,一直到傍晚,才来到邵多树住的板房里。 民工甲:唷——多苗,真阔啦! 民工乙:多苗,身体健康! ▲邵多苗没有理会民工,进屋把东西交给邵多树。 邵多苗:四哥,穿上衣服,吃大盘鸡去。 ▲邵多树匆匆换了件干净衣裳,一瘸一拐地跟着邵多苗离开板房。 5、石油基地,小饭馆,日,内 ▲邵多苗点了一盘辣子鸡,一扎冰啤,与邵多树对面而坐。 邵多苗:四哥,你的腰还困吗? 邵多树:(喝了一口啤酒,愤恨地)老八,你说,我活的值不值? 邵多苗:(给邵多树夹了一块土豆)四哥,你爱吃,多吃些。 邵多树:(把一快土豆猛地喂进嘴里)老八,我活的值不值? 邵多苗:(眼圈发红)四哥,这种事不能细想。 邵多树:咋不能细想了?我心里憋屈,由不得不想。 邵多苗: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不能按现在的心思想以前的事。四哥,活人不能细想,前头的路谁也不知道。 邵多树:事情明摆着呢。都怨你嫂子,娃娃不在了,你就再养一个,偏要抓养人家的。一个不行,还抓了两个。可笑的很,从小就不叫我们爹妈。宝宝叫我们贝贝爹贝贝妈,贝贝叫我们宝宝爹宝宝妈,真是两个养不熟的白眼狼。我们苦死累活,他们大手大脚。唉——多苗,四哥这辈子算是白活一场。 邵多苗:(端起啤酒杯,咣的一响,在邵多树的杯子上碰了一下)四哥,千万不能这么想。想的想的,就没心思活人啦! 邵多树:(十分难看地笑了一声)就是的—— 邵多苗:四哥,不想啦。活人就活个心情!心情不好可不能吃肉,吃了就得癌症。 邵多树:你也得想开。我看你气色不好。 邵多苗:我想了。以后可不能心软。她们不把我当人,我也不当傻子。昨天,我就张口要了。以后,我不要东西啦。三千二的烟酒,才给我折了两千。我卖命,他们得利,没有这种道理! 邵多树:(呆呆地望了一阵邵多苗)我要不是卖了一个腰子,也跟你一起做。来钱多快,还不欠工资。 邵多苗:(惊异地)四哥,你可千万不能有这种想法。 邵多树:(摇摇头)不能能咋办?一月两千五,还不按时给你。这都三个月了,一分钱都没拿上。你嫂子天天来电话给两个白眼狼要钱—— 邵多苗:明天我先给你五千。 邵多树:我实在没办法。 邵多苗:七哥来电话啦。” 邵多树:啥事? 邵多苗:他混出名堂来了,当上了井队小班长,可能要签长期合同呢。 邵多树:(高兴地)多田有本事。我们一起出来的,就他混的好。如果他能站住脚,把我们也引过去—— 邵多苗:四哥也是这么个意思,说叫我们先想想,他正在找门路呢。 邵多树:好啊,老八!我们可要保护好身体,前头的路长得很。唉——多会是个头啊,等娃娃们都长大,成了家,我们也老了—— 邵多苗:四哥,你咋越来越多愁善感了。爹说过,活人就是为了后人。若是光为当身,那死了就啥都留不下。那才叫白活一场! 邵多树:爹说的对。只要心里装着娃娃们,再苦再累也能撑着。 邵多苗:(端起杯子)四哥,为你这句话干一杯。 ▲邵多树也端起酒杯,和邵多苗重重地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6、石油基地,招待所,客房,日,内 ▲邵多田穿着一身十分扎眼的红色工服,戴着一副太阳镜,一头黑发梳理的干脆利落,完全褪去了庄稼汉的模样。他本就生得浓眉大眼,国字脸膛,体格魁伟,在井队上大鱼大肉吃了一年多,更是相貌堂堂,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力量。 ▲邵多田打电话把邵多树、邵多苗叫到招待所。 ▲邵多田买来了大盘鸡、孜然羊肉、酱牛肉、红烧鲤鱼,烤鸭、红烧猪肉,一共是六个菜,还有十八个花卷,拿出来一起摆在茶几上。然后又下楼提来一扎冰啤。 邵多田:(给邵多树、邵多苗斟满酒,激动地)来,四哥,八儿,我们也过个节。 邵多树和邵多苗:(眼圈发红,一起端起杯子)过个节! ▲三个人一连喝了三杯,开始吃菜。邵多田瞅着邵多树、邵多苗狼吞虎咽的样子,心里酸楚,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他站起身,从旅行包里掏出来一个盒子,递给邵多树。 邵多树:(打开盒子一看)多田,啥呀? 邵多田:电动剃须刀,飞利浦的。(一边回答,一边从盒子里拿出剃须刀,用指头摁了一下,立刻嗡嗡地叫了起来)给,四哥,试一下。 ▲不等邵多树伸手,邵多苗一把抢到手里,熟练地在自己脸上刮了起来。他只有稀稀疏疏的几根胡子,几下就刮得干干净净,然后递给邵多树。 邵多苗:四哥,会用了吧。 ▲邵多树接过去,照着多苗的样子,一层一层,一圈一圈,把一脸浓密粗硬的胡须刮的一根不剩。邵多苗掏出一片精巧的小镜子,递给邵多树。 邵多田:(夸张地)四哥,你好像年轻了三十岁! 邵多树:(笑起来)你说的也太悬啦! 邵多苗:(也笑起来)一点不悬,就是年轻了三十岁。再刮一会,就钻进妈肚子里去啦! 邵多田:四哥,以后就天天刮,再也不怕刮胡子了。 邵多树:也不光是怕刮,主要是心里没劲。 邵多田:从今天开始,我们心里都要蹬上一股劲,好好活出个人样来,也不亏我们爹妈生养一回。(从包里拿出一个盒子)多苗,你爱穿皮鞋,穿上试试。 邵多苗:(穿上皮鞋,在地上走了几步)哎呀,刚好!我就希欢这种颜色。 ▲兄弟三人又吃喝了一阵。 邵多树:多田,你真是混好啦! 邵多田:幸亏爹叫我念了几天书,不然,一个睁眼瞎,哪能混成这样。我才算看清楚,没文化,就只能卖死力——所以,我们苦死累活,也得叫娃娃们上大学。 邵多苗:七哥,这个我们知道,可供不起呀! 邵多田:你先不要急,再等等。等我找好门路,你就和四哥一起到我那里去—— 邵多树:你往好里混,叫我们沾沾光。 邵多田:四哥你说哪里话。在家明争暗斗,出门就是亲兄弟。等我们兄弟三个都扎住了脚,就把爹接到跟前。爹一辈子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全为我们了。现在他老了,再不能叫他在地里头刨食吃。我们再把六哥也接上,就是买,也得给他买上个媳妇,遂了爹的心意。唉——只可惜,小哥,三哥,五哥都没活到今天—— ▲兄弟三人抱头大哭了一阵。 7、石油基地,酒店,日,内 ▲邵多田在酒店定了一桌席,把邵斯杏、邝子丰和邵斯杨一起请来。邵斯杨坚执不肯,邵多田兄弟三人就连劝带搡地把她拉了过来。 ▲邵斯杨坐在椅子上,默默不语。她已鬓发花白,头皮依稀可见,满脸斑点,看上去和邵斯杏竟似同龄之人。邵斯杏也是面色苍白,目光黯淡,只是强作笑容。 邵多田依次给大家斟了酒,给邵斯杏邵斯杨斟了杏仁露。然后举起酒杯。 邵多田:(忘情地)今天,是个大节。首先,吃水不忘挖井人,我感谢大姐大姐夫,祝你们长命百岁,白头到老! 邵斯杏:(忽然哭道)大姐没资格长命百岁。八十岁的老爹老妈在家里遭罪。我也活不上几年,就怕白发人送黑发人—— 邝子丰:(急忙喝干杯中酒,瞪着邵斯杏)你快把你的嘴闭紧! 邵多田:(给邵斯杏递了一张餐巾纸)今天就是小姐斯棠没来。大姐,她过得咋样? 邵斯杨:风往谷堆上刮呢! 邵斯杏:她的命最好,男人当县长,儿子上博士。唉,都怨我。我的心叫猪油蒙住了。你们今天能见上我,明天还不知道我在哪里。我就是想,早走一天早一天好,把路给斯杨腾开—— ▲邵斯杨捶头顿足地大号起来。邵多田和邵多树、邵多苗劝了半天也没有劝住。 8、沙阳县城,邵斯蔷家,日,内 ▲邵斯蔷、邵斯薇这对孪生姐妹,又像当姑娘时一样形影不离。 ▲沙阳城三面环沙,一面临滩。每年收获季节,都有大批客商纷涌而来,收购沙阳的农副特产,从中牟利。几年前,沙棘、锁阳被暴炒,接着,被称为蓝色妖姬的黑枸杞又卖出天价。再后来,洋葱和沙阳蜜瓜又逢十年不遇的极好行情,故此,引来无数的沙海捞金者。一些资本雄厚的大商家,还设立了办事处。受益于此,沙阳城迅速向临滩一面拓展。没过几年,原先荒无人烟,乱坟丛立的麻雀滩上,高楼大厦便拔地而起,并且建起了小吃街和宾馆区。一到收获季节,万商云集,本地的一些小商小贩犹如苍蝇般聚集于此。整座沙阳城像过节一般热闹非凡。 画外音:多年以前,斯薇就在这片区域租了房,给在县一中念书的儿子做饭。儿子还未毕业,女儿又上了四中。那时,像她这样陪读的寥寥无几。但到后来,进城陪读成了风气,她便把自己租的房子转租给别人,而且又租了许多房子,干起了转租房屋的生意,十分红火。 斯蔷在陪儿女读完高中后,便帮着斯薇打点生意。孪生姐妹一个主内,一个主外,还认识了好多外地的客商,并把一些房屋临时租给他们。 ▲不久前,马兰也进城陪读了。她自己买了一套价格不菲的学区房。 马兰:多龙,九槐庄没多少人了,过一阵就把公司迁到县城来。把那个讨厌的老家伙扔在九槐庄,叫他自生自灭。 ▲邵斯蔷、邵斯薇,怒不可遏,到马兰屋里大闹了一场。 ▲孙巧儿、文秀、鞠花和吴彤,在邵多树、邵多田、邵多苗出去打工后不久,也陆续到沙阳县城来陪读。 邵斯蔷:看在娘家的情面上,我把房租打八折,文秀对半,一分钱我都不赚。 文秀:我叫孩子们将来给两位姑姑报恩。 ▲文秀、鞠花和吴彤做好一日三餐便无所事事。于是就去逛街看热闹,偶尔到批发市场购买一些便宜服装,打扮打扮自己。 画外音:孪生姐妹知道这些弟媳的经济状况,就介绍她们去给一些长期包房的客商整理房间,洗洗衣服,以补贴家用。 邵斯薇:(把文秀叫到屋里,神秘地)妹妹,有份工作,来钱又快又多,不知你想不想干?” ▲文秀生得丰满匀称,皮肤白晳,五官标致,一口雪白的牙齿熠熠生辉,格外诱人。 文秀:(喜出望外地)姑妈,我干!你知道我最缺钱,就连房租还给你欠着。多脏多累我都干。 邵斯薇:(露出一口黄牙,眯着一双小眼)也不脏,也不累,只要你胆子大。 文秀:(莫名其妙地)我哪有那么好的命呀—— 邵斯薇:(笑道)科学都这么发达了,你还信命!我给你说,命是奋斗出来的。你不想,你的两个和尚一天天撺着长,将来娶媳妇买房买车可咋办?你听过没,现今社会,养丫头是聚宝盆,养儿子是无底洞。你两个无底洞呢,咋办?就算刮骨头熬油,能熬出几两几钱来!我这个当姑妈的,都为他们发愁。文秀,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不拼不行。再说,沙阳城里陪读的人,早就有人干了。我是看你干净麻利—— 文秀:(迷瞪了一阵)姑妈,究竟是个啥工作嘛? 邵斯薇:(热烈地)现在沙阳城里到处都是大老板,有钱的很!我不哄你,打开窗子说亮话,就是给老板们叠叠被子铺铺床,人家满意了,还给你小费呢。说是小费,也就是个说法,其实多得很呢。人家住在大宾馆大饭店,环境又好,人又干净,我老了,要是像你这个岁数,我自己就干去了。文秀,你好好想想—— 文秀:(想了一会儿)要是不耽误给学生做饭,我就先试试。姑妈,一个月能挣多少呀—— 邵斯薇:底薪三千,小费另给。 9、沙阳县,腾格里大酒店,客房,日,内 ▲第二天早上,邵斯薇叫文秀换了一身干净衣裳,也不涂脂也不抹粉。到了腾格里大酒店的十楼,敲了敲门,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打开房门,叫她们一起进去。 邵斯薇:黄总,您看咋样? 黄总:(扫了文秀一眼,热情地)好啊!天然浑成,就像你们沙阳的沙丘一样美。 ▲邵斯薇没有答话,毕恭毕敬地退出了房间。 ▲文秀局促地站着,黄总温柔地请她在沙发上坐下来,给她斟了一杯饮料。 黄总:请问贵姓? 文秀:姓文,文! 黄总:文化的文吗? 文秀:就是! 黄总:那名字呢? 文秀:文秀。 黄总:哎呀,这是我听到过最好的名字啦。我走遍欧美各国,像这样文雅的名字真的是闻所未闻啦。来来来,请坐请坐啦。 ▲文秀噗嗤一笑,从沙发上欠了一下身,又坐了下去。 黄总:请不要笑我口不择言啦。是这样啦,我还有个重要洽谈,这是你的底薪,请你笑纳。(一边说着,从皮包里掏出来一个信封,递给文秀。) 文秀:(接过信封,感到沉甸甸的,忙说)我,我还没工作呢,不能拿您的钱—— 黄总:(惊讶地)这是说好的啦。(边说边出了房门。) ▲文秀急忙把床上的被子叠起来放在床头柜上,像贼似的跑出了宾馆。 ▲晚上八点,孩子们上自习后,文秀又来到沙阳国际大酒店。黄总好像一直在等她,显得十分焦躁。 ▲文秀是个木讷的人,并未看出黄总的神情。她先观察了一下房间,看到窗明几净,而且散发着一股醉人的香气,便局促不安地搓着手,露出一脸羞愧的微笑,腼腆地望着黄总。 ▲黄总容光焕发,满头乌发油光湿亮,看来刚洗过头似的。 文秀:黄总,我给您铺床吧! 黄总:(灿烂地笑着)好吧啦! 文秀:黄总,被子在哪里? ▲黄总从衣柜里掏出被子枕头,扔在床上。 文秀:(仔仔细细把被子铺好放平,反复捋了捋)黄总,好啦! 黄总:(从裤袋里掏出一沓票子,放在茶几上)按规矩是一千啦,我看上你啦,给两千啦! 文秀:(惊愕地望着那沓票子,结结巴巴地)这,这是,啥? ▲黄总上前一步,猛地把文秀搂在怀里,紧接着就把嘴唇撮起来往文秀嘴上贴。 ▲文秀抬起一只手,使劲一推,一下子把黄总推倒在床上,然后一溜烟似的跑回了住处。 ▲孩子们还未回来。文秀坐在床上,剧烈地喘了一阵气,仍然觉得脸红似火,便打了一盆冷水,在脸上搓了一阵。直到平静下来,才打开房门去找吴彤。 ▲吴彤正在百无聊赖地一个人用扑克牌算命。一见文秀,立刻“嘘”了一声。 吴彤:你先不要说,看我能不能算出来。 ▲文秀闭口不言,惴惴不安地坐到吴彤身边。 吴彤:(掏鼓了一阵扑克牌后,突然叫起来)唷——你交桃花运啦,文秀! 文秀:(大惊失色)你咋知道? 吴彤:(神秘地)扑克上说的一清二楚。 文秀:真的呀? 吴彤:你就说算的准不准? 文秀:准!不准! 吴彤:究竟准不准? 文秀:前头准,后头不准。 吴彤:文秀,你往清楚里说呀—— ▲文秀涨红着脸,咿咿呀呀,支支吾吾地把事情给吴彤说了一遍。 ▲吴彤越听越兴奋,看了一眼表,不等文秀把话说完,就换了一身刚买的新衣裳,跑出门去。 ▲没过一个钟头,吴彤回来了,把一沓票子“啪”地一声甩在床上。 吴彤:(神气十足地)看,我一会会就给你拿回来了! ▲文秀目瞪口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吴彤:(数出一千块钱,塞给文秀)是你引的路,见面分一半。以后就没你的啦! ▲正说着,吴彤的两个孩子回来了,文秀赶紧把钱压在吴彤的褥子下面,回到自己屋里。几分钟后,她的孩子也回来了。 ▲又过了一阵,听见敲门声,一看是吴彤和鞠花。吴彤满面红光,站在门外,向文秀挤了挤眼睛。文秀怔了怔,正要关门时,吴彤一把将她拉到门外。 文秀:(扭头说了一声)好好学习,妈出去一下。(跟着吴彤来到街上。) ▲月亮已到中天,在灿烂的霓虹灯的辉映下显得半死不活。群星扑朔,银河迷离,只有人世间在喧嚣鼎沸。 ▲不觉间,三个人走到了腾格里大酒店门口。文秀怯怯地拉了拉吴彤的袖子,吴彤冷笑一声,折身往回走。 在一个烧烤店前,吴彤停下脚步。 吴彤:走,搓一顿! ▲鞠花飞快地跑进烧烤店,接着,吴彤把文秀也拉了进去。 吴彤:(尖声叫道)一把羊肉,一把羊肚,一扎啤酒,尽管上,快快的。 ▲三个人在包厢里坐下不久,烤肉就端到桌子上。吴彤叫服务员打开酒瓶,倒了三大杯。 吴彤:(举起杯子)来来来,姐姐,妹妹,先干一个!(畅开喉咙,一干而尽)啊,爽! ▲鞠花迫不及待地端起杯子,咕噜噜地响了一阵,把杯子往桌上一扣,顺手攥起一把烤肉,也不怕烫,风卷残云似的只管往嘴里送。 ▲文秀呆了呆,也端起了酒杯,一边轻轻地抿着,一边捶鞠花的脊背。 ▲只一会儿,桌子上的烤肉就被一扫而光。 吴彤:服务员,再上再上! ▲烤肉上来后。 吴彤:他妈的,今天才叫个爽,才叫活了一回人!(吃了几口后)鞠花,文秀,我算想开了,人,就得这么活。为啥?我们都有家有舍,不是为了儿女,谁不想在家里安生。可多会是个头。陪读完了,做啥?念大学。大学念出来,做啥?娶老婆。老婆咋娶?买房,买车。几十万,几百万,哪里来?过去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可我们男人,就是刮骨头熬油,能熬出几斤几两,能值几千几万!但凡有点办法,他们也不丢下老婆娃娃,背井离乡,千里之外去打工呀—— ▲吴彤一边说,一边喝,一边哭,一边笑,听得文秀嘘一阵,叹一阵,又哭一阵。 ▲鞠花吃得肚子溜圆,打着饱嗝,嘴里喷着酒肉的臭味。 鞠花:(呆头呆脑地)文秀,吴彤咋了?醉了? 吴彤:(恼怒地)咋了,你脑子叫肉憋坏了?听不出我的心思—— 鞠花:妹妹,你真喝醉啦。我们回家吧—— 文秀:(哭着说)姐姐,回家吧—— 10、九槐庄,邵德谷家,日,内 ▲入冬后不久,多龙妈突然患了脑溢血。 水荷:多龙他正在省城谈洋葱呢,可咋办呀。 ▲水荷又给邵斯杏打了电话。等邵斯杏、邵斯棠、邵斯杨一起赶回家的时候,多龙妈已经瘫在炕上了。 ▲积血压迫了多龙妈脑中的某个区域,使她变得异常兴奋和焦躁。日夜不停地叫喊着,叫所有的人心神不宁。她浑身燥热,不能沾一丝布条,双手在赤裸的身体上乱抓乱摸,将失禁的大便糊的到处都是。 ▲邵斯杏、邵斯棠、邵斯杨一起侍奉了一个月后,邵斯杏回家带孙子去了。邵斯杨又呆了半个月,因思念邵斯杏也回去了。 ▲邵多龙不停地来往于省城、县城和九槐庄之间。 ▲一天,邵多龙叫邵斯棠也回去了,请水荷代为侍奉老母。 11、九槐庄,邵德町家,日,内 ▲邵德町家里,只剩下老年邵德町和水荷、邵多地。 画外音:关井压田以后,德町只种了家门上的一部分地,青土湖里的地尽数抛荒。 ▲水荷思念春桃秋芦,日日抹泪,夜夜啼泣,一双本已混浊的眼睛几近瞎掉,平常只能在家里做一做简单的饭菜,或是蒸一些馍馍。她的双手患了严重的风湿病,形如鸡爪,僵似木棍,连自己的衣服都洗不掉。除了她的内衣内裤,全家人的衣裳被褥都由邵多地拆洗。 画外音:多龙心疼水荷,只叫她过来给他的父母喂几口饭吃,每天给水荷二百块钱工钱,也算是十分高了。 12、九槐庄,邵德谷家,日,内 ▲多龙妈疯疯癫癫在炕上瘫了三个月,一命归西。邵多龙将她的灵柩在家里停放了九天,并高价请了佛、道两路人马,日日夜夜超度亡灵。 ▲偌大的九槐庄,已经没有多少人了。多龙妈的葬礼显得非常冷清,甚至连抬棺的人也凑不起来,邵多龙只好雇请沙阳城里最负盛名的丧葬公司来为母亲操办一应后事。 ▲邵斯杏、邵斯棠、邵斯杨都未能见上母亲最后一面。葬礼上,她们哭得死去活来,数次晕倒。 ▲多龙妈出殡后。 邵斯杏:我是老大,一切费用都由我出。复过三,我就把爹爹接上去抚养。 邵多龙:你这是要陷我于不孝。你走吧! ▲一天夜里,狂风怒号,沙尘呛鼻,血红的灯光笼罩在邵德谷脸上。 画外音:这天,水荷病了,没有来给德谷送饭。从早到晚,他只喝了几口水。 邵德谷:(红光满面,神采飞扬,叹了几口气后)难肠啊,难肠! 邵多龙:(莫名其妙地)你胡说什么!难受吗? 邵德谷:不难受。难肠—— 邵多龙:有什么难肠的!你心里不好受吗? 邵德谷:你叫我吃的太好啦。牛奶,鸡蛋,豆奶粉,还有斯杏买下的牛肉罐头……可咋办呀—— 邵多龙:(暴戾地喝骂)你真是胡说八道! 邵德谷:老人说过,不吃不喝,最多半月。我怕二十天都不行。万一要一个月可咋办!造孽呀,吃的这么好—— 邵多龙:(心中突然一悸)爹—— ▲邵德谷猛地瞪大眼睛,目光里充满了坚毅的光芒。他看了一阵邵多龙,闭上眼睛,仿佛在做艰难的抉择。 邵德谷:我九十啦,糟蹋的东西太多啦,老天爷留给我的衣禄早享过头啦,我得给后人腾路啦。多龙—— 邵多龙:爹—— 邵德谷:明个早起,你把街门闩上,把你一个人的吃头备下,守上爹二十天,行吗—— 邵多龙:爹—— 邵德谷:你不要害怕,是爹自个的主意,阎王爷知道了也不会怪你—— ▲第二日清晨,风停了,天依然灰蒙蒙的,看不到远处。邵多龙出门买了两箱方便面、两箱火腿肠、十箱矿泉水。 ▲从这天开始,邵多龙就再没有听见邵德谷说的一句话。 ▲邵德谷盖在大红的缎子被里,身底下铺着驼毛褥子,头枕着丝棉枕头,枕头上护着崭新的纯棉枕巾。 ▲一直睡到第二十天,邵德谷的舌头上冒着黑烟,眼里喷射着绿色的火苗,鼻孔里散发出呛人的热气。 ▲邵多龙敛气屏声,把手搭在邵德谷的脉博上,感觉着他的脉象。 ▲邵德谷睁开绿色的眼睛,颤抖着把邵多龙手上的矿泉水瓶拉到嘴边。接着,一滴,两滴,三滴,三滴水滴在他火烫的嘴唇上,他用舌尖把它们轻轻地舔进嘴里。然后,挤出一抹绝决的笑容。从此,他就没有再进一滴水…… 13、特效场景 ▲邵多龙觉得身体越来越轻,似乎就要飘升。觉得自己变得很小很小,进入一滴淡红色的液体中,就像在大河里游泳一样。大河外边还有无数条小河,每一条河都仿佛流向他的一个脏器…… ▲这是一个三岔路口,天地一片混沌,眼前灯火迷离,远方沙丘曼妙。 山羊胡老人:(用空荡而又嘶哑的声音,絮絮叨叨对邵多龙抱怨)如今乡里都快没人了,往日热热闹闹、欢声笑语的庄子差不多成了一片废墟。 络腮老人:青土湖里又有水了! 山羊胡老人:你别听他说梦话。青土湖早就干啦!哪还有水? 络腮老人:我也是听人说的! 山羊胡老人:他不说起青土湖,我倒是忘了给你说啦。月亮山里头出了个毛人,浑身长着白毛,还是个瞎子,蓬头垢面、疯疯癫癫的,天天用沙子垒一个塔。人不能走近他,一走近他就跑掉了。听说那毛人白天垒上一层塔,夜里叫风一刮,就刮得无影无踪。可第二天他又接着垒,你说他傻不傻?唉,孽障呀!终了终了,也不知他到底能不能把塔垒起来。你说可笑不可笑,那个毛人一边垒塔,一边还叽里咕噜说啥,潴野,息壤,无郎,情榜…… ▲邵多龙心头,突然像被一把黑色的巨掸拂了一下,眼前顿时一片模糊…… 14、特效场景 ▲金红的晨曦涂抹在连绵无际的沙丘上,一个白色的身影伫立在丝丝寒风中。 邵多林:(幽幽地呼唤)息壤出,潴野枯,鄉无郎,发情榜…… ▲邵多龙向邵多林走去,邵多林并没有跑开,而是静静地背对着邵多龙。周围的沙地上,散乱着细碎的沙块和红柳枝、芨芨草。 邵多龙:(画外音)他果真是要聚沙成塔吗? 邵多林:不是塔,是墟!告诉你吧,我奉警幻之命,在此督造十二墟。现已完工,只等十二钏相聚。 邵多龙:那——情榜发了吗? 邵多林:你真是个蠢物。万古至今,人世之间,惟有一个情字最难勘破,哪又有什么情榜。不过,你与我颇有渊源,有一首十二墟赋,看你能不能解得开!绿水苍茫,倏忽黄沙扬,桃杏菲芳,顿作欢乐场。娇孙儿留在身旁,子女却行走在陌路上。说什么心儿强,意儿长,反认小娘做亲娘!昨日俯首同扫门前雪,今宵举头各观瓦上霜。唇流香,情还长,为何又搂他姣娘?遑论旁人太荒唐,你也笑贫不笑娼!教无方,说不定日后做宫娘。鄉无郎,儿女都奔波在名利场!休栽梧桐树,只养金凤凰。昨夜粉汗香,今朝婚纱长:喜洋洋,我方唱罢你登场,旧郎怎可比新郎;不用忙,到头来总有人做嫁衣裳…… 邵多龙:(画外音)他——究竟是谁?尽管他的声音沉闷嘶哑、含混不清,却又为何这么熟悉……他肯定就是小哥多林,在这里等着收纳十二钏的魂灵! 15、沙阳县,青土湖,日,外 ▲枯涸了三十年的青土湖湖床上,聚起了一泓小小的水泊。 ▲邵多地趴在一棵红柳树下。一只野鸭,从低矮而又稀疏的芦草丛里飞出来,掠过水面,落在对面的沙滩上。邵多地一见野鸭,猛扑过去,用草帽盖住了它。 ▲邵多地从草帽里掏出那只鸭子,小心翼翼地攥在手里,向不远处的小沙丘上跑去。 ▲梅英撑着一把绿色的阳伞,怀里抱着孙子,正在和邵德町说话。 ▲邵多地跑上沙丘,把野鸭塞进梅英手中。鸭子发出“呷呷”的鸣叫,把梅英怀里的小孙子惊醒。小家伙一见野鸭,立刻来了精神,跟着发出几声清脆的叫声。 ▲老年邵德町,梅英,邵多地,一起欢笑起来。 梅英:爹,现今的娃娃,都不知道该咋样给他们领啦。给星星嫌小,给月亮嫌大,真叫人头疼。多地,谢谢你啦! 老年邵德町:(眉开眼笑地望着他的曾孙,用嘶哑的声音说) 你可得领好啦,我就这么一个重孙。唉—— 梅英:多森明年就退休了,要是志红也能生个娃娃,趁我们身体还好,就一起给他们领大了。可志红就是不听—— 老年邵德町:他为啥不养?要是他媳妇怀不上,趁早离掉!志红都三十了吧? 梅英:整三十啦! 老年邵德町:你妈二十上就有了多森。 梅英:爹,现今不一样了。 老年邵德町:嗯——啥都变了。不管咋的,人可不能没后。 梅英:爹,我知道。可那个犬子死活就是不听,说是要丁克呢。 老年邵德町:丁克!啥叫个丁克? 梅英:我也说不清。反正是个洋词儿。 老年邵德町:唉——管它洋瓷儿土瓷儿,人总得有个后啊。我也不知造了啥孽,活到这么老,才一个重孙,叫我咋见老太爷去—— 梅英:爹——现今就是这样,不光是你一个人。 老年邵德町:(垂头想了想)九槐庄上,小娃娃一共才四个,要是放在以前,一个相生里头都比这个多呢。你说,这么多地,将来叫谁种去—— 邵多地:爹,有我呢。 老年邵德町:(气愤地)你,你会种吗? 邵多地:(傻笑)爹教我。 梅英:(笑道)多地,我们不种地啦,进城享福去—— 邵多地:斯琴叫我哪里都不要去。她给我买个会种地的铁牛,一天能种三百亩—— 老年邵德町:梅英啊,长兄为父,长嫂为母,你就费个心,给多地抱上个娃娃吧。要不然,多地就枉活一场啦—— 梅英:(咬了咬嘴唇)嗯! 16、九槐庄,田野,日,外 ▲送走梅英,老年邵德町领着邵多地,把家门上的地挨个看了一遍。不只是他的地,全九槐庄的地,足足有半数长满两个人抱不拢的蓬棵。它们犹如坟堆似的趴在地里,长得郁郁葱葱,铺天盖地。 ▲老年邵德町看得心惊胆颤,两腿发软。他不敢在地上流连,又去看那些被水泥板封住的机井,最后,来到骆驼圈。 ▲骆驼圈里长着各式各样的菜蔬,边上围着一人多高的苞谷。离这里不远,还有老年邵德町和邵多地种的二十几亩小麦,和七亩蜜瓜。 画外音:德町老了,能种这些庄稼,已经不易。若是没有多地,就连这些地也得撂荒。九槐庄像他这样会种地的没有几个了,许多机械都生了锈,恐怕不能再用了。他和多地全靠体力种植庄稼,就像刚分田时那样。去年,有几户人家打了温棚,开始种起西红柿和黄瓜。听说一个棚一年收入上万块钱。不过,他是没有这个本事啦! 17、九槐庄,邵德町家祖坟,黄昏,外 ▲黄昏,邵多地搀着老年邵德町来到祖坟前。 画外音:几年前,邵多龙请匠人修筑了坟山。白墙绿瓦,花岗岩墓碑,十分风光气派。 ▲老年邵德町忽然看见了邵德峰豢养的那只肮脏的黑狗。 ▲残阳似血,从苍黑的西山顶上泼下来,漫过绵延的沙丘,把它们染成了一个个血馒头。然后,一抹金红的颜色罩在那只黑狗身上,呈现出一种怪异的景象。 ▲那只狗蜷曲着,老年邵德峰也蜷曲着,一人一狗,木然相望,仿佛一对幽灵乞丐。 ▲老年邵德峰也看见了老年邵德町和他身后的邵多地。那只狗翻了一下眼睛,吃力地爬起来走向远处。老年邵德峰呆呆地盯着它,一直目送它钻进草丛中。 ▲老年邵德町在老年邵德峰身边坐下来,然后叫邵多地也坐下来。 老年邵德町:(乜斜着一只眼睛,似笑非笑地)老三,进城去吧。马兰,多龙,在城里给你买了大楼房。 老年邵德峰:(眨了几下老眼)这里多好啊,有老太爷,大哥,还有我的多虎,你的多林、多木、多粮。只可惜大哥,不缺吃不缺穿了,他倒饿死了。六〇年都没饿死他呀—— 老年邵德町:(流了几滴泪)大哥他——命穷—— 老年邵德峰:多龙造下大孽啦! 老年邵德町:你就是看不上多龙,一辈子排挤他。临了,你的万贯家产还不归了他。不是我嘴臭,老三呀,你啥都能行,就是管不好你那个老二。 老年邵德峰:(呆了一阵)我这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上头下头都风光! 老年邵德町:马兰的娃娃,是多虎的,还是你的? 老年邵德峰:(撇着嘴)我哪知道! 老年邵德町:反正你没断后,也算对得起祖宗了。 ▲老年邵德峰嘴角上翘,眉尖下垂,舌头伸出又缩进。 老年邵德町:(瞅了一阵老年邵德峰,悲伤地)我听说,老人寿数太长,就会折后人的寿—— 老年邵德峰:(不以为然地)反正我还不想死。 老年邵德町:我也不想死。 老年邵德峰:(吃惊地)那你咋老说,活够啦,活够啦? 老年邵德町:(嚷道)我是活够啦!我从给地主打长工,活到互助组、合作社,又活过六〇年,一直活到分田到户,转了一个大圈。再活下去,也看不上新鲜事了。老三,你不要以为你有个马兰在城里挣钱,我九丫头给我的钱,两辈子也用不完。我的多森,多田,还有多树,多苗,都在城里,天天打电话说要把我接到城里享福去。老三,你年青时风光,霸下万贯家产。可我,有地!万一,娃娃们在城里扎不住脚,咋办?你说,我能死吗? 老年邵德峰:(愣了一阵)小哥,你说的对! 老年邵德町:(露出得意的神情)老三呀,你给我的地,还要吗? 老年邵德峰:那也不是我的私产。我老了,就算是我的,也不要啦—— 老年邵德町:(郑重地)这可得说定啦!万一后人们不认帐,可不得打官司呢。 老年邵德峰:(不耐烦地)都这么老了,还贪!你能种的过来? 老年邵德町:(狡黠地笑了笑)这个,你不要管。明个,你就给我写下个字据。 老年邵德峰:写就写!我把九槐庄的地全写给你! 老年邵德町:(满心欢喜地)阿弥善哉!九槐庄算个啥,全青土湖的地,我都想要呢—— 老年邵德峰:(讥笑道)小哥,你是想当地主呢! 老年邵德町:(惊慌地)我可不敢!老了老了,我可不想叫政府镇压! 老年邵德峰:那你还要那么多地做啥? 老年邵德町:(哀伤地)我就是看着九槐庄的地叫荒掉,心疼!要是放在以前,撂荒地就是造孽,犯罪,皇帝还不砍了你的头!老三,你家大业大,想个办法把荒掉的地都种起来吧! 老年邵德峰:我才不呢!种庄稼,永远都没出息!你看你,种了一辈子地,八个儿郎,身边只留下一个—— 老年邵德町:(沉思一会儿,决绝地)我拼着老命,也得把地给儿子们守着。 老年邵德峰:(凄凉地)行啊。只要给我留块坟地就行。小哥,我,我可不敢进祖坟—— 画外音:最后一抹阳光就要褪去,德町猛然想起不知谁说过的一句话:父死无人兄弟抬。 ▲九槐庄的上空,响起苍老悠长的女人的声音:爷——吃饭啦!多地,吃饭啦—— ▲老年邵德町眼前,陡然飘出一幅炊烟四起的场景。 老年邵德町:(呼地站起身,对邵多地说)把你三爹背上。从今往后,我们就跟他在一个锅里搅勺子啦! 老年邵德峰:(趴在邵多地宽厚的背脊上,满口生香,热泪盈眶,一遍又一遍地说)吃饭走,吃饭去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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